胡适谈哲学与人生※
胡适※
2017-07-12 22:52:27
生命重于美术,而美术重于智识。这就是尼采“重新估定一切价值”的第一步。
2017-07-12 23:02:35
他对于这种自然主义的人生观,总觉得不能满意。人不单是物质的,他是精神的;他有自觉力。人是那普遍的心灵的一个影子。他有欲望与情感,但人的欲望与禽兽的冲动不同:人能把他的冲动化成他自己的,变成自觉的,使欲望变成意志。人的特点就在他能想象一个胜于现在的境界,并且努力求达到那个境界。
2017-07-12 23:05:27
。人心的作用,能把散漫的感觉与经验,组织一个宇宙;这个宇宙虽是不完全,却不是纯粹主观的,因为人人都有一个大同小异的宇宙;既然人人都有,互相印证,故可说是物观的。这个宇宙,这个宇宙观,是进化的。靠着知识科学的进步,由孩童的宇宙进到大人的宇宙,由常人的宇宙进到科学家哲学家的宇宙,由不完全的宇宙进到比较上略完全的宇宙,这就是进化。
2017-07-12 23:07:17
意志。生命乃是一出争权力的大戏;在这戏里,意志唱的是正角,知识等等都是配角。真理所以有用,只是因为他能帮助生命,提高生命的权力。生命的大法是:各争权力,优胜劣败。生命的最高目的是造成一种更高等的人,造成“超人”。战争是自然的,是不可免的;和平是无生气的表示。为求超人社会的实现,我们应该打破一切慈悲爱人的教训。叔本华最推崇慈悲,尼采说慈悲可以容纵弱者而压抑强者,是社会进步的最大仇敌。
尼采反对当时最时髦的一切民治主义的学说。生命是竞争的,竞争的结果自然是强者的胜利。强者贤者的统治是自然的;一切平民政治的主张:民权,社会主义,共产主义,无政府主义,都是反自然的。不平等是大法,争平等是时人妄想。
2017-07-12 23:07:36
尼采大声疾呼的反对古代遗传下来的道德与宗教。传统的道德是奴隶的道德,基督教是奴隶的宗教。传统的道德要人爱人,保障弱者劣者,束缚强者优者,岂不是奴隶的道德吗?基督教及一切宗教也是如此。基督教提倡谦卑,提倡无抵抗,提倡悲观的人生观,更是尼采所痛恨的。
2017-07-12 23:08:09
尼采本是一个古学家,他在巴司尔(Basle)大学做古言语学的教授。他一身多病,他也是“弱者”之一!他的超人哲学虽然带着一点“过屠门而大嚼”的酸味,但他对于传统的道德宗教,下了很无忌惮的批评,“重新估定一切价值”,确有很大的破坏功劳。
2017-07-12 23:11:14
达尔文的主要观念是:“物类起于自然的选择,起于生存竞争里最适宜的种族的保存。”他的几部书都只是用无数的证据与事例来证明这一个大原则。在哲学史上,这个观念是一个革命的观念;单只那书名——《物类由来》——把“类”和“由来”连在一块,便是革命的表示。因为自古代以来,哲学家总以为“类”是不变的,一成不变就没有“由来”了。例如一粒橡子,渐渐生芽发根,不久满一尺了,不久成小橡树了,不久成大橡树了。这虽是很大的变化,但变来变去还只是一株橡树。橡子不会变成鸭脚树,也不会变成枇杷树。千年前如此,千年后也还如此。这个变而不变之中,好像有一条规定的路线,好像有一个前定的范围,好像有一个固定的法式。这个法式的范围,亚里士多德叫他做“哀多斯”(Eidos),平常译作“法”。中古的经院学者译作“斯比西斯”(Species),正译为“类”。这个变而不变的“类”的观念,成为欧洲思想史的唯一基本观念。学者不去研究变的现象,却去寻现象背后的那个不变的性。那变的,特殊的,个体的,都受人的轻视;哲学家很骄傲的说:“那不过是经验,算不得知识。”真知识须求那不变的法,求那统举的类,求那最后的因(亚里士多得的“法”即是最后之因)。
2017-07-12 23:13:53
达尔文不但证明“类”是变的,而且指出“类”所以变的道理。这个思想上的大革命在哲学上有几种重要的影响。最明显的是打破了有意志的天帝观念。如果一切生物全靠着时时变异和淘汰不适于生存竞争的变异,方才能适应环境,那就用不着一个有意志的主宰来计划规定了。况且生存的竞争是很惨酷的;若有一个有意志的主宰,何以生物界还有这种惨剧呢?
2017-07-12 23:20:45
这种科学的精神——严格的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——就是赫胥黎叫做“存疑主义”的。对于宗教上的种种问题持这种态度的,就叫做“存疑论者”(Agnostic)。达尔文晚年也自称为“存疑论者”。
2017-07-12 23:24:08
基督教当十六七世纪时,势焰还大,故能用威力压迫当日的科学家。葛里赖(Galileo)受了刑罚之后,笛卡儿(Descartes)就赶紧把他自己的“天论”毁了。从此以后,科学家往往避开宗教,不敢同他直接冲突。他们说,科学的对象是物质,宗教的对象是精神,这两个世界是不相侵犯的。三百年的科学家忍气吞声的“敬宗教而远之”,所以宗教也不十分侵犯科学的发展。但是到了达尔文出来,演进的宇宙观首先和上帝创造的宇宙观起了一个大冲突,于是三百年来不相侵犯的两国就不能不宣战了。达尔文的武器只是他三十年中搜集来的证据。三十年搜集的科学证据,打倒了二千年尊崇的宗教传说!这一场大战的结果——证据战胜了传说——遂使科学方法的精神大白于世界。赫胥黎是达尔文的作战先锋(因为达尔文身体多病,不喜欢纷争),从战场上的经验里认清了科学的唯一武器是证据,所以大声疾呼的把这个无敌的武器提出来,叫人们认为思想解放和思想革命的唯一工具。自从这个“拿证据来”的喊声传出以后,世界的哲学思想就不能不起一个根本的革命——哲学方法上的大革命。
2017-07-12 23:31:07
过去的哲学只是幼稚的、错误的或失败了的科学。
2017-07-12 23:31:21
过去的哲学学派只可在人类知识史与思想史上占一个位置,如此而已。
2017-07-12 23:32:18
1. 问题的更换
问题解决有两途:
(1)解决了。(2)知道不成问题,就抛弃了。
凡科学已解决的问题,都应承受科学的解决。
凡科学认为暂时不能解决的问题,都成为悬案。
凡科学认为成问题的问题,都应抛弃。
2017-07-12 23:34:24
将来只有一种知识,科学知识。
将来只有一种知识思想的方法:科学证实方法。
将来只有思想家,而无哲学家:他们的思想,已证实的便成为科学的一部分,未证实的叫做待证的假设(Hypothesis)。
2017-07-12 23:40:01
一切的思想、知识、经验,都是生活的工具,生活的基础。每一个人所有过去的经验,和现在的经验,都是为帮助将来生活的工具。天地间一切真理、一切学术、一切教育,以及什么圣人贤人的话,天经地义的金科玉律,都不过是工具。这都是帮助我们解决问题的,帮助我们提一个暗示、一个假设的工具,所以便有人说杜威是工具主义(Instrumentalism)的一派。
2017-07-12 23:41:48
心就是身体里面的神经中枢。每次的生活经验能够把旧的经验改组一遍,作为后来活动的准备,使后来的活动比前次更满意。比如雕刻家每一刀下去都是活动;如果能够用心的话,后一刀自然比前一刀的雕刻要见进步。写字、绘画、做工,无论什么事,可以说都是这样。一笔有一笔的进步,一分有一分的进步,一寸有一寸的进步。有思想的生活,都是改善环境,改善我们自己作为后来更满意应付环境的准备。这就是步步思想,步步是知,步步是行。知是从行里得来,知就在行的里面;行也是从知里得来,行就是知的本身。知分不开行,行也分不开知。
2017-07-12 23:42:30
这就是“知行合一”。生物学告诉我们,就是低等动物也有这种本能。拿老鼠来说罢:无论怎么难找的门,第一次找不到的时候,第二次再找;不断的试验,经验就可以叫它找到门。老鼠如此,狗和猫也如此。概括的说,下等的动物和人,对于应付环境的作用是一样的,目标是一致的,其中只有程度的高低。
2017-07-12 23:50:36
1. 困难的发生
人必遇有歧路的环境或疑难问题的时候,才有思想发生。倘无困难,决不会发生思想。
2017-07-12 23:52:22
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也有这种理论。人类的器具与制度都起源于意象,即亚里士多德所谓“法因”(formal causes),孔子,柏拉图,亚里士多德等都生于上古时代,那时并无所谓物质与精神的二元论,所以他们能够认清一切物体的后面都是有思想的。
2017-07-12 23:53:27
实际上,没有任何文化纯粹是物质的。一切文化的工具都是利用天然的质与力,加以理智的解析,然后创造成功,以满足人的欲望,美感,好奇心等。我们不能说一把泥壶比较一首情诗要物质些,也不能说圣保罗礼拜堂比较武尔威斯洋房要精神些。最初钻木取火的时候,都以为这是一件属乎精神的事,所以大家都以为是一个伟大的神所发明的。中国太古神话时代的皇帝都是发明家,并不是宗教的领袖。譬如燧人氏发明火,有巢氏发明房屋,神农氏发明耕种与医药。
2017-07-12 23:55:13
这才是东西文明真正的区别了。东方文明是建筑在人力上面的,而西方文明是建筑在机械力上面的。有一个美国朋友向我说:“美国每个男女老幼有二十五个以至三十个机械的奴仆替他当差,但是每个中国人只有四分之三的机械奴仆替他服务。”还有一个美国工程师说:“美国每人有三十五个看不见的奴仆替他做事。美国的工人,并不是工资的奴隶,而是许多工人的头目。”这就是东西文化不同之处。它们原来不过是进步之程度不同,后来时日久远,就变为两种根本不同的文化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