II※
我们变得冷酷、爱猜忌、无情、满怀仇恨、残忍粗鲁——但这样很好,因为我们正缺乏这些特质。假如不经过这场训练,就直接把我们送进战壕,那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会疯掉。这正好让我们能对预料之中的事做好准备。 我们没有垮掉,而是适应下来。二十岁的年纪,或许有时给我们带来困难,但现在却帮上了忙。重要的是,我们心中滋生出一种牢固而实用的团结精神。而这种精神,又在战场上升华为战争中最好的战友情谊!
III※
他建议,宣战日应该成为民间节日。收门票,带音乐,就像观看斗牛。之后,两国的部长和将军们应该在斗兽场上穿着泳裤,手持棍棒,相互搏斗。谁活下来,谁的国家就算赢。这比让一群不该参战的人,在这儿殴斗更简单、更痛快。
==塞尔维亚的那句谚语: 在战争中,政治家提供弹药,富人提供食物,穷人提供孩子!当战争结束后,政治家们取回剩余的弹药,富人种更多的粮食,穷人们只能寻找孩子的坟墓。 母亲养大自己的孩子,又亲手埋葬自己的孩子。==
看,你要是训练一条狗吃土豆,之后再丢给它一块肉,它还是会不顾训练,逮住肉吃掉,因为这是它的天性。要是你给一个人点儿权力,他也一样,会抓住这点儿权力。特别自然,因为人本来首先是个畜生。随后,或许像片抹了猪油的面包,打扮得体体面面。军队是建立在一些人对另一些人发号施令的基础上。糟糕的是每个人的权力都太大。士官可以折磨士兵,中尉可以折磨士官,上尉可以折磨中尉,一直到把人折磨疯为止。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可以这么干,也养成了这么干的习惯。
V※
我们就这样面对面而坐,卡特和我,两个穿着破军装的士兵,半夜时分,烤一只鹅。我们没说什么,但彼此的体贴比我想象的爱侣更为温柔。我们是两个人,两个微弱的生命火星。外面是黑夜和死神的地盘,我们坐在它的边缘,既危险又安全。鹅油滴下来,我们的心靠得很近,而这个时刻就像这个空间:温暖的火苗跳动着,感情的光影激荡着。他了解我吗?——我又了解他吗?从前我们没有任何思想上的共鸣——但现在,我们坐在一只鹅前,感受着彼此的存在,如此靠近,乃至根本无须多话。
VI※
前线是只兽笼。笼中人只能紧张地等待将要发生的事。趴在枪林弹雨中,活在持续的焦虑中。悬浮在我们头顶的是偶然。假如一颗子弹射过来,我们唯一能做的是趴下。至于子弹射向何方,我们既不知道,也无从左右。
它裹挟我们,让我们变得凶残,变成强盗、杀手,变成我们眼中的恶魔。这股气浪以恐惧、愤怒和贪生怕死让我们力量倍增,让我们去拯救自己,去拼杀。这时,哪怕敌军中有自己的亲生父亲,我们也会毫不迟疑地将手榴弹掷向他的胸膛!
哦,掉头!我们竟抵达了隐蔽的后备阵地。真想爬进去,躲起来——可我们不得不转身,重新冲进恐怖之中。假如这一刻我们不是像部机器,我们就会继续躺着,力气全无,意志薄弱。可我们被催逼着往前冲,依旧意志薄弱,却疯了似的野蛮和愤怒。我们要杀人,因为他们现在是我们的死敌。他们的步枪和榴弹对准我们,假如不歼灭他们,他们就会歼灭我们!
而在战壕里,我们失去了它。记忆已不在我们身上——我们死了,而它在遥远的天边,成为一种现象,成为神秘的辉映。然而它纠缠我们。我们既怕它,又绝望地爱着它。它很强烈,我们的渴望也很强烈——但它不可企及,我们知道,它就像我们想当将军的心愿一样,无法成真
即使有人能把过去的生活还给我们,我们也不知拿它如何是好。它扑面而来的温柔神秘之力不会复苏。我们可能活在其中,出没其中。我们可能会回忆它,爱它,想到它就动容。但就像我们在亡友的遗像前沉思——那是他的样子、他的面容,而那些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,成了记忆中虚假的生活。照片上的他,已经不再是他了。
有两个人被炸得稀碎,乃至加登认为,可以用勺子把他们从战壕的墙上刮下来,葬在饭盒里。另外一个被炸碎了整个下半身,上身还倚着战壕。他死了,一脸的柠檬黄色,大胡子中间还叼着根烟。它发着微光,一直烧到嘴唇才熄灭
VII※
正是习惯让人迅速遗忘,尽管只是表面。前天我们还在枪林弹雨中,今天就胡闹着去四处讨食,而明天,我们又要去战壕了。但实际上,我们什么也无法忘记。只要还待在战场上,前线那几天一旦过去,那些经历就会像块石头,沉入心底。它太沉重,我们根本无法立即思考。假如那么做,它会立即杀死我们。我们已经意识到:人只要屈服,就能躲避打击,忍受恐惧——但去思考,就立即活不下去了。
我们家人间从不说温柔的话。穷人为生计奔波、操劳,大抵如此。他们不明白那么做的意义,也不愿重复本来就知道的事。所以,比起那些懂得客套的人,母亲口中的“亲爱的孩子”意味着更多
休假是什么?——是打了个趔趄,只能让往后的日子更艰难。现在,离别已介入假期。母亲默默地看着我。她数着天数。我知道——每天早上,她都很难过。又少了一天。她挪走了我的行李,不想看见它受到提醒。
我咬住枕头,双手抓紧床框。我本不该回来。在前线,我麻木冷漠,时常绝望。现在我再也做不到了。我本是个士兵,现在却只是个为自己、为母亲、为无休无止而不得安慰的一切感到痛苦的人。我根本不该回来休假
VIII※
一道命令就能让这些沉默的身影变为我们的敌人,或变为我们的朋友。某张桌子上放着一份我们无从知晓的某人签署的文件。于是本该遭世人蔑视、受到最高制裁的罪恶成了我们持续多年的至高目标。谁能分清敌友?当我们在这里,望着这群沉静的人,有的一脸孩子气,有的蓄着信徒式的胡须!每位新兵的军官,每个学生的老师,都比他们更像凶恶的敌人。而他们一旦获得自由,就会朝我们开枪,我们也会射向他们。
IX※
宽恕我吧,战友!我们总是认清得太晚。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们,你们跟我们一样是可怜虫?你们的母亲和我们的母亲一样为我们担惊受怕。我们同样惧怕死亡。我们有同样的死,同样的痛——宽恕我吧,战友!假如我们扔掉武器,脱去军装,你怎会是我的敌人?你会像卡特、艾伯特一样,成为我的兄弟。从我这儿拿走二十年吧,战友,站起来——多拿一些。因为我不知余生该如何是好。”
X※
很年轻,才二十岁。我对生命的认识,唯有绝望、死亡、恐惧和联结着痛苦深渊的失控的浅薄。我看见民族间被迫为敌。人民沉默、无知、愚蠢、顺从,无辜地互相杀戮。我看见世界上最聪明的头脑在制造武器和言辞,好让这一切更精妙、更持久地延续下去
XI※
我们的思想是黏土,被日月的更迭揉捏。休息时,它还算好,上了战场,它就死了,里里外外遍布着满是弹坑的荒野。
1918年夏天——我们从没像现在这样,感受到朴素的生活如此值得渴求——驻地草地上火红的虞美人,草茎上滚圆的甲虫,半明半暗的温暖夜晚,凉爽的房间,黄昏乌黑神秘的树木,星星和水流,梦和睡个长觉——哦,生活,生活,生活!
XII※
如果我们1916年回家,我们会出于痛苦和经历赋予的强大力量掀起一场风暴。但现在回去,我们倦了,崩塌了,耗尽了。无根,无望。我们再也认不清路了